“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这句曾响彻大江南北的广告歌词，承载着一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在深圳宝安区一栋普通居民楼里，87岁的朱成学老人缓缓按下播放键，老旧的燕舞牌收录机里传出熟悉的旋律。这位盐城无线电总厂（燕舞前身）的创业者，用颤抖的手指摩挲着机身，仿佛在触摸时光的褶皱。

“这台1500型收录机，是我们自主研发的第一台国产收录机。”朱成学的目光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艰难起步：国家使命铸就技术根基

1966年，从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电子工程系毕业的朱成学，参与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的组装工作。1971年，他调回家乡盐城无线电厂时，这家仅有几十人的小厂正面临生存危机。

转机出现在1972年。国家气象部门急需高精度“气象移频激励器”，技术要求之苛刻让全国大厂望而却步。“当时江苏省电子厅的同志说，盐城分来了个技术人才，或许能试试。”朱成学回忆道，“我带着华铁南、卢燕、崔华莲等七人团队，当时厂里经常没有电，我们在盐城电厂借了间仓库，每天深更半夜都在搞试验。”

没有设备，他们用废旧零件自制；没有资料，他们辗转南京、武汉求教老工程师。“伍忠实工程师用自行车链条改造成测试装置，黄绵新师傅手工打磨出精度0.01毫米的零件。”朱成学展示着泛黄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ABCD四环技术方案的推导过程，“近三年时间，我们推翻了27个方案，终于在1974年5月研制出‘740’设备。”

这项填补国内空白的成果获得了国家新产品开发奖，朱成学作为代表出席全国首届科学大会。“‘740’设备生产了62台，每台2万元，50万元的纯利润让工厂第一次挺直了腰杆。”他的妻子崇秀芳补充道，“那时他每天只睡3小时，回家衣服上全是机油味，我给他缝补时，口袋里掉出的全是电阻电容。”

华丽转身：收录机成就行业传奇

1978年，朱成学在医院偶遇一位从非洲归国的外派人员，对方携带的日本收录机让他眼前一亮。“我缠着人家三天三夜，最后对方被我的诚意打动。”他笑着说，“其实人家当时要价是1000元，可是厂子太穷，连工资都要贷款，我只能厚着脸皮压价，最终用500元买下了——这是厂子日后得以转型的关键。”

这也是中国人首次自主对录音机领域发起挑战的开山之举！

逆向研发工程的艰辛远超想象。“伍忠实工程师拆开样机时，发现马达齿轮精度达到0.005毫米，我们的车床根本达不到。”原燕舞厂刊编辑高旗翻开泛黄的厂报，“黄尖厂的老师傅们用手工研磨，无锡厂的技术骨干连续三个月驻厂调试，朱成学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硬是攻克了一道道难关。”崇秀芳告诉记者，为了研发我国首台收录机，那时的老朱连续100天没有回过家，两个孩子，女儿6岁，儿子才4岁多，公婆年老多病，整个家都靠她一个人，“你说离家才3里地，这个老朱多狠啊！”

“1983年深秋，第一台燕舞1500型收录机在盐城诞生。当四个喇叭同时唱响《在希望的田野上》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朱成学的声音有些哽咽，“华铁南设计的流线型机壳，伍忠实研发的滑板机构，让这台机器比日本样机还轻200克。”

时任江苏省电子厅厅长亲自带队验收时，握着朱成学的手说：“这是中国人第一台自己造的收录机！”消息传开，全国经销商带着现金排队订货。原燕舞员工万惠宁师傅向记者回忆，当时最多一天发出3000台，卡车在厂门口排了两公里。

巅峰时刻：营销创新铸就民族品牌

1987年，燕舞做出一个震惊业界的决定：斥资200万元在央视投放广告。“那时候全厂一年利润才1000万元，200万元相当于半座厂房。”高旗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朱成学力排众议，“酒香也怕巷子深，我们要让全国人民听见燕舞的声音。”

时任厂办秘书的殷毅感触最深，他回忆说，那时央视只有一个频道，朱厂长把任务交给自己，并要求在新闻联播结束后的黄金时段播出，到了北京才知道，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这个时段只有几分钟，全国很多企业都排队等着。再者，当时央视不与企业对接广告业务，全由下面省市电视台代理。

“当时我去央视广告部，人家根本不搭理我，于是我就天天跑去，软磨硬泡，给人家拖地，倒茶抹桌子，终于感动了他们，后来广告词又费了很大脑筋，虽然最后是我想出来的，但只宣传燕舞品牌，不提产品，是朱厂长的意图，在那个年代一般企业家几乎都没有这个远见和魄力。”

广告里苗海忠的霹雳舞形象一炮而红。“厂里接到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仓库管理员连夜盘点库存，铅笔都写断了三根。”万惠宁说。

1988年，燕舞再出大手笔：65万元赞助国际女排四强邀请赛。“当美国队主攻手海曼扣杀得分时，镜头扫过场边的燕舞广告牌，那一刻我觉得所有付出都值了。”朱成学展示着当年的报纸，“《人民日报》头版报道：‘燕舞，让世界听见中国的声音。’”

营销创新带来爆发式增长：1988年，燕舞年产收录机超百万台，产值7亿元，利税超千万元。职工们住着厂里分的新房，食堂免费供应四菜一汤。“过年发的年货堆成小山，邻居们都羡慕我们家。”高旗笑着回忆说。

黯然退场：错过了转型的最佳时机

1988年两场大火，烧掉了燕舞的半座仓库。“虽然当年业绩没受影响，但我们错过了转型的最佳时机。”朱成学的声音低沉下来，“90年代初，CD、VCD兴起，我们却仍在扩建收录机生产线。”

作为原燕舞员工的万惠宁仍记得当时“收录机还能卖十年”的豪言。“当产品积压如山时，不是反思技术路线，而是一度质疑销售人员的能力。1996年停产前，仓库里堆着20万台滞销的收录机，塑料外壳都发黄了。”高旗叹息道。

2004年，燕舞正式宣布破产。“我和几个在深圳发展的原燕舞员工，专门回盐城，在厂区转了三天，看着曾经的辉煌变成废墟，心里像刀割一样。”高旗指着抽屉里复印的破产裁定书，“但最让我痛心的，是燕舞失去了创新的勇气。”

在深圳的寓所里，朱成学向记者展示了他的“燕舞精神”笔记本。十六字箴言旁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最新一页写着：“真正的危机不是技术落后，而是失去革新的勇气；不是市场变幻，而是遗忘创业的初心。”

老人打开珍藏的木盒，取出1987年广告播出时剪下的彩条胶片。“你看这些色块，多像燃烧的火焰。”他的手指划过胶片，“燕舞不是被VCD机打败的，是自己关上了瞭望的窗。”

临别时，行动不便的朱成学执意送记者到小区门口。夕阳将他的白发染成金色，87岁的老人忽然挺直腰板，念起当年写在研发日志扉页的话：“追赶者要有领跑者的雄心，成功者要有创业者的清醒。”

远处传来少年滑板掠过地面的声响，如同四十年前流水线传送带的韵律。燕舞1500型收录机仍在循环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在深圳的暮色里，这旋律与华为基地的灯火、大疆无人机的嗡鸣、比亚迪生产线的节奏，共同谱写着中国制造新的乐章。

盐阜大众报/我言新闻记者：刘君健

编辑：梁鹤龄 崔治国 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