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光溢彩的舞台艺术长廊中,人们常被鸿篇巨制的恢宏场面所震撼,为史诗叙事的磅礴气势所折服。然而,由盐城市淮剧团创作排演的淮剧小戏《赶脚》,以精简之姿斩获第十八届文华节目奖,恰如一道清泉,洗濯了我们被宏大叙事遮蔽的审美感官,引领我们重新思考:何为舞台艺术的至高追求?《赶脚》的成功昭示我们,艺术的至高境界不在规模之大小,而在意境之深远;不在技巧之繁复,而在精神之纯粹。这出脱胎于传统剧目《孝灯记》的小戏,以其精巧的结构、浓郁的戏感、扎实的功力和纯净的呈现,为我们诠释了“小戏大境”的深刻内涵。
《赶脚》的艺术价值首先体现在“小”与“大”的辩证统一中。该剧取材传统戏《孝灯记》,保留了“女扮男装”身份错位的戏剧元素,经过重新精炼编排后成为一个结构完整的独立剧目,实现了“再小也成剧”的艺术自觉。在中国戏曲史上,从元杂剧《赵氏孤儿》到当今的陈涌泉的《程婴救孤》,从传统戏《游龙戏凤》到当今罗怀臻的《梅龙镇》,对经典的改编,是对原创力的严峻考量。《赶脚》的成功印证了艺术完整性不取决于篇幅而在于内在结构的自足性。它如同中国古典园林中的“芥子纳须弥”,在有限时空内构建了完整的戏剧世界。这种“小中见大”的美学品格,正是中国艺术精神的精髓所在——在方寸之间显现天地之广阔,在片刻之中蕴含永恒之韵味。
《赶脚》的“戏感”浓郁,展现了中国戏曲“寓教于乐”的优良传统。这出小戏情节巧妙、诙谐幽默,让观众在轻松愉悦中感受人性的美好与生活的温情。这种“戏感”不是浅薄的搞笑,而是深植于人物性格与戏剧情境的有机幽默。正如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通过精灵的恶作剧探讨爱情真谛,莫里哀在《可笑的女才子》中以辛辣讽刺揭露社会虚荣,《赶脚》同样通过幽默的外衣包裹着深刻的人文关怀。它的诙谐不是脱离戏剧本体的附加品,而是从人物性格、戏剧冲突中自然流淌而出的生命活水。这种对“戏感”的精准把握,使《赶脚》超越了简单的道德说教,实现了艺术审美与思想启迪的完美融合。
三位“00后”青年演员的出色表演,印证了“再小的戏也要显功力”的艺术真理。他们的场上表现不凡,即使是普通观众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扎实功夫和艺术潜质。在中国戏曲“唱念做打”的综合艺术体系中,演员的技艺修养直接决定了艺术呈现的高度。从梅兰芳的“手眼身法步”到程砚秋的“水袖功”,历代艺术大师无不以臻于化境的技艺征服观众。《赶脚》中的青年演员延续了这一传统,他们的表演既有对前辈的继承,又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展现了传统艺术在新时代的生命力。这种“功力”不是机械的技巧堆砌,而是技艺与角色、与戏剧情境的深度融合,是“技进于道”的艺术升华。
《赶脚》终评演出版的“干净”特质,体现了艺术创作中“减法”的智慧。编剧和导演对剧本进行有力裁剪,使演出时间更趋于“短”,节奏更趋于“紧”,观感更趋于“爽”。这种艺术上的自觉克制,令人想起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将绝大部分内容隐藏在水面之下,只展现最精华的部分。亦如中国画中的“留白”美学,“计白当黑,以无胜有”。波兰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的“质朴戏剧”理念认为,当戏剧被剥离一切非本质元素时,其本质力量才能充分显现。《赶脚》的“干净”正是这样一种自觉的艺术选择,它削除冗杂,保留精髓,让戏剧的本质力量得以迸发。
《赶脚》的艺术成就引发我们对舞台艺术至高追求的再思考。真正的艺术高度不在于外在的宏大与华丽,而在于内在的丰富与深刻;不在于技术的炫耀,而在于精神的抵达。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倡导的“史诗剧场”打破舞台幻觉,追求理性思考;法国戏剧家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回归仪式本质,直击生命本能——尽管路径不同,但都在探寻戏剧艺术的本质力量。《赶脚》的成功正在于此,它通过精简的形式直抵艺术的核心区域,在有限的时空中创造了无限的艺术可能。
从《孝灯记》的一折到独立成戏的《赶脚》,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出小戏的蜕变,更是一种艺术理念的彰显——真正的舞台艺术至高追求,是在有限的时空中创造无限的精神可能;是在精简的形式中蕴含丰富的人文内涵;是在传承的基础上实现创新的突破。当三位“00后”演员在舞台上挥洒青春,当传统的戏剧美学与当代的审美需求完美契合,《赶脚》便超越了单纯的戏曲表演,成为了一种文化传承与创新的象征。
小戏大境,艺无止境。《赶脚》的成功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它提醒我们,在追逐宏大叙事与视觉奇观的当代舞台中,不应遗忘那些植根于传统、精炼于形式、深刻于内涵的“小戏”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当舞台艺术的追求回归本质,回归人性,回归精神的高度,即便是最小的戏,也能抵达最远的境界。这或许就是《赶脚》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启示——在艺术的国度里,大小不是界限,境界才是永恒的标准。(作者:王迎春,系江苏省盐城市盐都区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