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水谣
●刘凤斌/文
●凌敏/诵读/音频制作
蝉鸣撕开暑气的午后,竹床早被晒得滚烫。我们几个野小子赤着脚往庙门口跑,脚在青砖上,活像灶膛里蹦出来的山芋。三毛边跑边解裤腰带,红裤头在芦苇荡里一闪,便听得“扑通”水响。我们当这条蚌蜒河是天然澡堂。
河水刚漫过肚脐眼,日头晒暖的表层水下,还沉着春末的凉意。水芹在腿弯里飘摇,痒得人直缩脖子。鸭群早占着浅滩,黄喙插进泥里拱食,肥屁股撅得很高。我们故意拍着水花赶它们,惊得麻鸭扑棱棱上岸………
河泥里藏着活物。脚在淤泥里犁过,忽然碰到个硬边,准是“歪歪”(河蚌)在吐泡泡。这时候得屏住气,手掌贴着河底慢慢合围,稍不注意就让它滑走了。有回我摸到个海碗大的,壳上生着青苔,小俊眼红,非要拿三只小的跟我换,我不肯,他趁我上岸时往我脚边扔死老鼠。我打小害怕老鼠,我举着蚌壳追了小俊二里地。
芦苇深处最荫凉。我们折了宽叶编草帽,叶脉里渗出的汁水把额角染得青绿。有时撞见鸭蛋窝,五六个青壳蛋还带着母鸭的体温。兔子总说要掏来焐小鸡,可每回都被看鸭的老万富拿竹竿追着打——那些鸭子多半是他家的。老万富骂人带着水腥气:“小兔崽子!鸭蛋换盐的钱都让你们搞砸了!”我们蹚着水逃窜,惊得鲫鱼、白条撞腿肚子,倒比掏鸭蛋还来得鲜活。河湾转角的野茭白丛里藏着我们的秘密。褪色的化肥袋扎在芦苇秆上,里头存着磨亮的蚌壳、生锈的鱼钩,还有半瓶偷来的红漆—一原是打算给八小家小船画眼睛的。漆早结了痂,倒成了蚂蚁的乐园。有日暴雨冲走了我们的宝库,却在淤泥里冲出枚铜钱,绿锈斑驳的方孔被白菜拴了麻线,说是要当照妖镜挂床头。
黄昏的河面浮着碎金。妇女们挎着木盆来捶衣,棒槌声惊散鱼群。我们比赛扎猛子,从河这边潜到对岸,鼻孔里钻进细泥也不管。水葫芦开紫花的地方最危险,底下藏着缠脚的水草。三毛有回被缠住,冒头时嘴唇都紫了,手里却还攥着个“歪歪”,说是要给自己磨个纽扣。他妈妈举着笤帚追到河边,见我们晾在石头上的裤衩滴着水,叹了口气,把煨在灶膛的山芋掰了半个塞给他。
暴雨说来就来。蚕豆大的雨点砸得河面直冒泡,我们光着屁股往庙上跑。湿裤衩套在竹竿上,和咸鱼干并排招摇。雷声碾过屋顶时,兔子他爹送来一盆河蚌,青壳在陶盆里张合,吐着晶亮的涎水。灶膛火苗舔着铁锅,蚌肉混着爆炒咸菜的香味,连房梁上的燕子都被醺得收拢了翅膀,在巢边打起了旋儿。三毛妈妈舀来新制的豆瓣酱,兔子偷摸往兜里藏炸小鱼,被他爹一筷子敲在手背:“给你爷留点下酒!”最馋人的要数八月水涨时。上游漂来菱角秧,我们绑着木盆当船,专拣紫背的嫩菱角掐。指甲盖染得乌紫,倒像中了毒。秀珍婆婆坐在船头补网,看我们啃生菱角直摇头:“夜里尿炕可别赖床!”她说得准,那晚我果然在竹席上画了“地图”,晨光里晾着的床单随风晃荡,倒像挂起了白帆。
这些年常在城里的泳池闻见漂白粉味,便想起那些裹着水藻香的夏日。前些天看见小贩车上的芦苇扫帚,秆子还泛着青,突然觉得鼻尖痒痒的—一许是当年没洗净的河泥,在记忆里发了芽。
前日回乡,恍惚见一个人在河滩放鸭,手里攥着智能手机,鸭群却还是走当年万富赶过的老路。我蹲下身摸河泥,还真碰着个“歪歪”,壳上裂纹像极了老人的脸。
编辑:梁鹤龄 崔治国 蔡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