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传说中的仙鹤

传说中的仙鹤

陈启文/文

卢瑶/手绘

一路沿着黄海之滨漫长的海岸线迂回行进，海岸把大海拉近，又把大海推远，眼前依次呈现的是海洋，湿地，森林。在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这是最重要的三大生态系统。一个地方若拥有这三大生态系统，那就是一座得天独厚的生态之城。

有人把这一方水土誉为“太平洋西岸最后的仙境”，这仙境中最令人神往的便是传说中的仙鹤。而在那精灵现身之前，在海风和海涛声中，一路上有着形形色色的身影和声音纷纷加入进来，那不是属于人类的，那是自然生灵和天籁。生态环境从来不只是属于人类，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一个生命共同体。这是一个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自然世界，这个世界既是人类憧憬的仙境，更是万物生长的天堂。

看看那些天空的精灵吧，随便往哪儿一望，满眼都是飞翔的翅膀。

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其实，还有很多鸟类会选择海滨滩涂湿地。这一带拥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潮间带滩涂，这些滩涂既有黄河夺淮期间裹挟而来的滚滚泥沙，也有长江等河流倾注入海的泥沙及海底的部分泥沙，在海洋潮流的作用下，逐渐淤积而成辽阔的粉沙淤泥质滨海平原。这是一片呈淤长型、一直不断生长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大海延伸。而在人类涉足之前，鸟类就已捷足先登。这种多样性的滩涂湿地，孕育了多样性的生态系统，为丹顶鹤等珍稀野生动物提供了天然的栖息地和庇护所。而这一带又恰好处于濒危物种最多、受威胁程度最高的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路线的中心节点，这让无数生灵趋之若鹜，随着季风和潮流奔涌而来。据不完全统计（也实在难以统计），这一方水土拥有六百多种脊椎动物和五百多种无脊椎动物，仅鸟类就有四百多种，其中有二十多种具有国际重要性的鸟类，还有十七种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早在1983年，江苏省就设立了盐城沿海滩涂珍禽自然保护区，后又升级为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若从更辽阔的眼光看，它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2019年7月，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世界遗产委员会高度肯定了该项目具有的“突出普遍价值”，并认为“第一期提名地符合世界自然遗产第十条（生物多样性）标准，通过努力，能够成为经济发达、人口稠密地区保护世界遗产的成功典范”。这是我国第十四处世界自然遗产、江苏首个世界自然遗产。这次申遗成功，填补了我国滨海湿地类型世界遗产空白，标志着中国世界遗产从陆地走向海洋。

从一开始，我就是奔着那传说中的仙鹤而来，往这儿一走，你还真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但只要真正融入了大自然，你绝不会有“草木皆兵”的惊慌，那鹤声在海风中长鸣，是那样的高亢而洪亮，料想当年在这海滨滩涂筑造捍海堤堰的范仲淹也听见了。这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大宋国士，仿佛突然遇到了知音，一开口就是一句千古绝唱：“秋天响亮频闻鹤，夜海曈曨每见珠。”

鹤，这种美丽而优雅的大型涉禽，又被誉为“湿地之神”，它们栖息于开阔平原、湖泊、草地、海边滩涂、芦苇以及河岸沼泽地带，而黄海之滨几乎占尽了天时地利，成为大型涉禽最理想的栖息地之一。世界现存十五种鹤类，而中国就占有九种，是世界上鹤类最多的国家。这九种鹤均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在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能发现它们的踪影，白鹤、灰鹤、白枕鹤、白头鹤、黑颈鹤、赤颈鹤、沙丘鹤、蓑羽鹤、丹顶鹤……

我看见了，终于看见了，那传说中的仙鹤——丹顶鹤。此前，我见得最多的是白鹤、灰鹤，还是第一次有幸近距离观察丹顶鹤。这种“丹顶赤目，赤颊青脚”的仙鹤，素以喙长、颈长、腿长这“三长”而著称，直立时可达一米多高，一看那傲然不可屈的姿态，就让人猛地想到了一句古言：“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而丹顶鹤的高贵还不只是姿态，更在于仪表和神采，其通体为纯白色，头顶鲜红色，喉颈和脚则为黑色。这是一种特征鲜明的大鸟，只要看过一眼，就再也不会认错。中国古人对丹顶鹤的认知，至少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就开始了，在河北满城汉墓出土的漆器上，就描绘出了丹顶鹤的清晰图腾，汉景帝时辞赋家路乔如曾作《鹤赋》：“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那开头一句“白鸟朱冠”，所指便是丹顶鹤。时至三国，吴人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则对丹顶鹤作了更细致的描述：“大如鹅，长脚，青翼，高三尺余，赤顶，赤目，喙长四寸余，多纯白。”而丹顶鹤之美，既美在整个形体的和谐舒畅，更在于其神采兼具，而神采源于血脉，那颈项上的一抹鲜红，是肤色和血色的交融。对此，明朝王象晋在《群芳谱》中又有一段描述：“体尚洁，故色白；声闻天，故头赤。”此乃出乎于形、发乎于神之大美也！

自古以来，鹤一直在中华文明中占有崇高的地位，尤其是丹顶鹤，风度神采飘逸潇洒，仿佛天生仙风道骨，翱翔于白云之上，神游于八极之域。在道教中，那些修成正果、得道成仙的真人方可骑鹤往来，从而达到神仙的境界。而鹤又是长寿之鸟，从道者到民间都把仙鹤视为长寿的象征。而在儒者看来，那圣洁高雅的“白鸟朱冠”，颇有翩翩君子之风，古人便将那些有才德声望的隐逸之士称为“鹤鸣之士”。而对于入仕者，丹顶鹤则被公认为一等文禽，如明清两朝，一品文官的补服绣以丹顶鹤，这是仅次于龙凤的标识，龙凤乃是皇家御用标志，丹顶鹤乃是人臣可以享用的最高标识，因而也被称为“一品鸟”。为此，古人还描绘出了很多具有象征的图画，如鹤上青云象征“一品高升”，日出鹤飞象征“指日高升”，鹤立潮头则象征“一品当朝”，那就意味着封侯拜相了。当一种自然精灵与丰富的文化意象叠合在一起，足以成为一个民族的图腾。在中国，若要选择一种禽鸟作为国鸟，除了凤凰，非丹顶鹤莫属，但凤凰只是传说中的神鸟，而丹顶鹤虽是传说中的仙鹤，却又是活生生的存在，看，它们就在我们的眼前“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

听，那鹤鸣声越来越洪亮了。丹顶鹤颈长一米以上，这长长的鸣管是人类气管长度的五六倍，其末端卷成环状，盘曲于胸骨之间，就像西洋乐中的铜管乐器一样，发音时既深沉、洪亮而又宽广，在强烈的共鸣中还能引起自然泛音，在十里之外都能远远地听到。这是一种喜欢鸣叫、热爱歌唱的鸟类，它们要用自己洪亮而独特的声音，宣示它们的存在。而它们的鸣叫声，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意义。每年开春，丹顶鹤就会在长长的鸣叫声中起飞，那是一种召唤，召唤同伴们离开越冬地，迁往繁殖地。丹顶鹤的世界非常辽阔，它们繁殖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中国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和日本北海道一带，每年秋季，9月末至10月初，它们又开始飞离北方的繁殖地，往南向越冬地迁徙。当你仰望那在漫漫长空中飞翔的身影，“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一路上还有多少不测风云，你会下意识地向这样一种顽强而又坚韧的生命致敬。

尽管丹顶鹤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广泛的适应性，但也特别需要洁净而开阔的湿地环境作为其繁殖地和越冬地，这是对湿地环境变化最为敏感的指示生物，一旦生存环境遭受破坏，丹顶鹤的数量就会急剧减少乃至绝迹。历史上，由于丹顶鹤自中国东北地区向南迁徙到日本九州、本州一带越冬，西方人一度将其命名为“日本鹤”，但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由于人类的干扰和当地自然环境的演变，日本本州岛一带的丹顶鹤就渐渐灭绝了。目前，全世界的丹顶鹤总数估计不足两千只，其中在中国境内越冬的只有一千只，这样的数量已处于极其濒危的状态。2016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丹顶鹤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随后又被我国列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当某一物种处于濒危的状态，面对那无可救赎的绝望，它们就只能以灭绝的方式向人类发出警示了。当它们频频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叫声，那才是真正的风声鹤唳了。拯救这一濒危物种，我国建立的以保护丹顶鹤为主的自然保护区现已超过十八个，而今，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成为丹顶鹤最重要的越冬地之一。

这世间，极少有人能听懂鹤鸣声，但有一位女孩能听懂丹顶鹤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不是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灵、用生命去谛听。她叫徐秀娟，大伙儿都亲昵地叫她娟子。1964年10月，正值丹顶鹤南飞越冬的季节，在鹤群起飞的鸣叫声中传来了一个婴儿嘹亮的啼哭，一切仿佛宿命般地注定了，一个为丹顶鹤而生的生命降生了。娟子出生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一个满族渔民家庭，父亲徐铁林是扎龙自然保护区的一位养鹤人，母亲也曾在扎龙保护区养鹤十年，这是一个养鹤世家。娟子从小就帮着父母喂养小鹤，这美丽而活泼的自然精灵给她带来了无尽的快乐。1981年8月，娟子十七岁那年，因她就读的边屯中学高中部停办，又加之家境贫寒，她刚念完高一就辍学了。一名失学少女，来到扎龙自然保护区当了一名临时工。刚来时，她痛苦、敏感而又自卑，总是把遮阳帽檐压得低低的，见了谁都远远地躲开，或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一边，但只要听见了鹤鸣声，看见了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她一下就把帽檐掀起来了，露出了一脸的阳光和笑容。她曾在日记中写下了她当时的心情：“我真想变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一个没有血、没有肉的木头人。但，我爱鹤，爱大自然，一走进荒野，一切不愉快的事儿都忘记了。我愿在茫茫荒原上寻找，寻找理想，寻找友谊，寻找生活的答案。”

这个生活的答案在哪里呢？在几经思索后，娟子把一个由来已久的想法向父亲提出来了：“我喜欢鹤，我要养鹤！”父亲一声不吭地看着女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养鹤人比谁都知道这活儿有多辛苦，养鹤，可不是养鸡养鸭啊，从配食、喂鹤、放鹤、驯鹤、清扫鹤舍、诊治护理病鹤到孵化、育雏、放飞，这是细致、烦琐而又单调、枯燥的工作，也是一整套的技术活儿，而你一旦选择了这行，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一辈子都忙不完。他担心女儿是一时心血来潮，时间一长肯定吃不消，因而一直迟迟没有答应，而娟子的妈妈、奶奶更是连连摇头。但娟子一旦认准了的事儿就特别执拗而倔强，她一再对父亲说：“爸，我喜欢鹤，我能养好鹤！”父亲看着女儿那坚毅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好，你既然认准了，那就要好好干，踏踏实实，一个脚步两个踪，可不能败下阵来啊！”娟子也使劲点了点头，从此就走上了养鹤的岗位。在这方面她还真是很有天赋，很快就掌握了丹顶鹤、白枕鹤、蓑羽鹤、白天鹅等珍禽饲养、放牧的技术。而她虽说只是一个临时工，但各样事不用吩咐她都抢在前头做，样样都干得十分出色。她在一边做，父亲也在一边看呢，他嘴上不说什么，却在心里感叹，这妮子还真是一块养鹤的料呢！

对于珍稀濒危动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种群的繁衍，最难的则是孵化和育雏。而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黑龙江省西部、齐齐哈尔市东南部松嫩平原、乌裕尔河下游湖沼苇草地带，属湿地生态系统类型的自然保护区，是我国以鹤类等大型水禽为主的珍稀水禽分布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丹顶鹤繁殖地。每年3月末4月初，丹顶鹤从越冬地飞达繁殖地后不久，就进入了繁殖期。这是激情演奏的生命季节，到处都是此呼彼应的鹤鸣声，一只只雄鸟在芦苇丛中昂起鲜红的头颈，嘴尖朝上，一边频频振翅，一边向着天空引吭高歌，它们在一个节拍里发出一个高昂悠长、洪亮而激越的单音：“呵、呵、呵——”这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声音，把那些怀春期的雌鸟引来了，它们也将脑袋抬向天空，但一般不振翅，在一个节拍里发出两三个短促尖细的复音，这是对雄鸟的高声应和。这种雌雄对鸣的二重唱，心心相印，既是对爱情的忠贞表白，也是通过不断鸣叫来宣布对爱巢的占有，对试图入侵者或第三者插足发出严厉的警告。而在这彼此对鸣的二重唱中，雄鸟和雌鸟还会跳跃起舞，那舞姿也十分优美，或伸颈扬头，或屈膝弯腰，或原地踏步，或跳跃空中，有时还会叼起小石子或小树枝抛向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一对情侣，这样载歌载舞，呼应追随，既显示了这自然精灵对爱情的忠贞，又能促使雄鸟和雌鸟的交配在同一节奏下进行，从而保证繁殖的成功，一切皆是为了生命的繁衍。

一个养鹤姑娘，在来到扎龙自然保护区的第二年春天，就开始配合科研人员进行鹤类人工孵化工作，而幼鹤的饲养比孵化更难，但娟子却创造了一个奇迹，她负责饲养的幼鹤成活率竟然达到百分之百！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娟子还学会了最难的技术——驯鹤。驯鹤，绝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还得有超越人间的心灵沟通。你要听得懂鹤鸣声，看得懂丹顶鹤每一个姿态的意思，还要让鹤听得懂你的话语，看得到你的手势乃至眼神。丹顶鹤原本就是天生的歌唱家和舞蹈家，而经娟子驯鹤后，丹顶鹤由单纯的舞蹈动作演绎出了由几十个、几百个动作连续变换的舞蹈，这些舞蹈动作又根据姿势、幅度、快慢、节奏，自然流畅地结合在一起，如低头弯腰——伸腰抬头——头急速上下摆动，那丹顶如火焰一般闪烁；又如展翅——伸腰抬头——弯腰——脚朝下跳跃，这一系列动作活泼生姿，精彩纷呈；还有展翅弯腰——弯腰行走——颈部和身体呈“八”字形展翅衔物——展翅行走、衔物——跳跃抛物——不变位的身体旋转、靠腿力或扇翅做跳跃等舞蹈动作，既遵循丹顶鹤的自然天性，又升华了自然天性。美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自然的象征，这些自然精灵以优美而挥洒自由的舞姿尽情展现了自然之美。娟子的驯鹤技术可谓是出神入化，凡是看过的都连声叫绝，她也因此而被誉为“中国第一位驯鹤姑娘”。哪怕用国际眼光看，这也堪称一绝，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大卫·乔治·阿其波博士曾观看过徐秀娟的驯鹤表演，他跷起大拇指赞叹不已，拉长声音连称“OK，OK！”

人生命运，从来不是单纯或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环套一环。徐秀娟在养鹤、驯鹤方面的天赋才情也引起了东北林业大学几位教授的关注。在他们的鼎力推荐下，1985年3月，徐秀娟得到了一个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自费进修的名额，这对一个失学少女是特别难得的机遇。但这个机遇却让一家人犯难了，当时自费上大学一次就要拿出上千元学费，这对一个清贫的家庭是一笔大开支，而徐铁林作为这家里的顶梁柱，那时每月只有六七十块钱的工资，这笔钱要养活一家六口，还要供娟子的弟弟妹妹上学。娟子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干临时工，一到冬天就去推苇子，这是苦累活，推一斤苇子才三分钱，这一千多块钱得推多少苇子啊？累死累活你也挣不来啊！做母亲的还没算清这笔账，就急得一下哭出了声，泪水打湿了她满身补丁的衣衫。娟子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在母亲的哭声中咬了咬牙说：“妈，这个学我不上了！”但徐铁林却铁了心，一张嘴就说出了一句比铁还硬的话：“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要让娟子去读书！”

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徐秀娟才把父亲借来的一千多块钱揣在怀里上路了。那一沓票子在父亲粗糙的大手里都攥得出汗了，揣在胸口还热乎乎的。出门时，她一直强忍着，没有流泪，没有同家人告别，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刚刚迈过的那道门槛，她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冲回来，再也不忍心迈过这道门槛了。到了学校，又有一道难以迈过的门槛，这一千多块钱交了学费就没有伙食费了。好在，校领导了解她的困难，决定将她的学费减免一半，另一半用来做伙食费，这让她又迈过了一道坎儿。为了省钱，徐秀娟节衣缩食，一天只吃两餐，每餐都是馒头就咸菜，这样才能勉强维持学业。这艰苦的生活她咬咬牙还能挺过来，但大学课程一开始她还真是吃不消。她原本只上过高一，一步迈进大学课堂，很多课程都听不懂。她在日记中记下了那段紧张的学习生活：“每次一进教室，我的每个神经细胞都要调动起来，耳朵支得老高，眼睛睁得大大的，静听老师的讲解，思想不敢有半点溜号，生怕漏掉一个字。亏得我过去写日记练了字，记录快，不然真不知该怎样才好。”为了弥补知识上的差距，她同时间较上劲儿了，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就寝，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第一学年上完后，她又开始为接下来的学业发愁了，她在日记中写道：“想起粗茶淡饭，节衣缩食，下一学期生活仍然没有着落，止不住一阵心酸落泪……但是人活着没有寄托，没有信仰，没有理想，如何能活得下去呢？来林大进修后，我才知道自己懂得太少了……”到了第二学年，徐秀娟的生活更困难了，她曾背着老师、同学和家人偷偷去卖了四次血，才换回一些钱，靠馒头就咸菜维持着每天的紧张学习。最终，她把两年的学业压缩在一年半内完成了，不但取得了优良的成绩，还自学了英语，并坚持写英文日记。她偷偷卖血的事情，就记在英文日记里，后来人们才发现了，一个贫寒女孩用鲜血换知识的经历。而鲜血换来的又何止是知识，还有信仰和理想。

如果没有用鲜血换来的知识、信仰和理想，也许就没有徐秀娟接下来创造的生命奇迹。1986年5月，她刚从东北林业大学进修结业，就接到江苏盐城自然保护区的邀请，希望她能来丹顶鹤的越冬地从事保护和繁育工作。多年来，徐秀娟一直关注着丹顶鹤的迁徙路线，而丹顶鹤迁徙的目的地总是令她备感神秘而又心驰神往。黄海之滨的盐城和松嫩平原上的扎龙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扎龙是丹顶鹤的主要繁殖地，而盐城则是丹顶鹤的主要越冬地，若能从繁殖地来到越冬地，对丹顶鹤的保护和繁育就形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链。而此时的徐秀娟，已不是一个单纯靠天赋或经验的养鹤姑娘，大学里学到的野生动物知识让她大大开阔了眼界，也让她萌生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在丹顶鹤的越冬地建立一个不迁徙的丹顶鹤野外种群，若能成功，这将是野生动物界的一个重大突破，更是攻克了一个世界级的科技课题。

为了这样一个梦想，娟子竟然可以抛下一切，在扎龙最美的季节告别故乡和亲人，一个人只身远行，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扎龙到盐城，迢迢五千里，这是娟子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条路，她一路上在火车和汽车上辗转颠簸，一直精心呵护着三枚鹤蛋，这是她带给盐城自然保护区的第一份礼物。丹顶鹤的繁殖期每年从3月开始一直到9月结束，而5月和6月为一个高峰，为了不错过孵化期，娟子在路上就开始进行人工孵化。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三枚鸟蛋，而在她眼里，这就是三只正在孕育中的小丹顶鹤啊！这宝贝疙瘩脆弱而又敏感，挤不得，碰不得，热不得，冷不得，为了在拥挤的人流中保护好鹤蛋，娟子把三枚鹤蛋装在一只结实的人造革包里，一直抱在自己怀里。为了保持适合孵化的温度和湿度，她在包里垫上了半斤脱脂棉，就像鸟巢一样，她还敷上了一个暖水袋，每隔不久就用温度计测温。火车上一旦断了开水供应，娟子赶紧就把鹤蛋揣在怀里，用自己胸口温暖着三枚鹤蛋。人的体温在37摄氏度左右，正好是最适合鸟蛋孵化的温度。若是这些小鹤能够孵化出来，它们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人类的生命温度。

一个东北姑娘，一路辗转颠簸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一片荒凉、举目无亲的黄海之滨。那时这个自然保护区还处于初创时期，到处都是长满了芦苇、盐蒿的滩涂湿地。娟子一路上都想象着这儿是什么样子，一看这儿的条件，比她预想的还要艰苦。对此，她是有心理准备的，一个地方既然是鸟类的天堂，就不可能是人间的温柔之乡，那些野生动物一般都会远离人间，而这个保护213传说中的仙鹤陈启文区内除了大片的滩涂湿地、盐碱荒滩，还有一条自北向南的复堆河把沼泽地同周边的村庄隔开了，从而减少了人类对鸟类生存环境的干扰。这鹤场当时最好的建筑物就是一个废弃的哨所，上下两层，每层还不足六平方米。这房子就算是场部了。娟子放下简单的行囊，抖落一身风尘，立马就投入了丹顶鹤的孵化工作。这里不仅没有扎龙保护区那种先进的孵化设备，连一个像样的孵化间也没有，娟子就按照东北的土办法，砌起了一个土炕坊，在炕上摆着那三枚鹤蛋。鹤场给她配备了几个助手，几个人日日夜夜轮流守护着。丹顶鹤的孵化期一般为一个月，娟子数着一个个日子，一天，两天，三天……眼看就是一个月了，那三枚鹤蛋还纹丝不动，娟子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接下来，她几乎是眼睁睁地盯着那三枚鹤蛋，时而贴着耳朵去谛听。又过了两三天，这对于娟子，简直是一生中最漫长而缓慢的等待，终于，从一只蛋壳里面发出“咯”的一声，那声音很轻，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绽开的声音，但娟子一下就听见了，她的小心脏一下跳了起来，啊，一个新生命就要诞生了！

那相继诞生的新生命，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在娟子和助手的悉心照料下，三只雏鹤在它们生命最初的啼鸣声中一个接一个破壳而出，这是徐秀娟在盐城自然保护区创造的一个奇迹。要知道，哪怕在美国进口的最先进的孵化器里，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孵化成功，而这三枚鹤蛋历经五千里辗转，从高纬度的繁殖地提前来到低纬度的越冬地，而且能够百分之百地孵化成功，这的确是生命的奇迹啊。娟子给那三只小鹤分别命名龙龙、丹丹和莎莎，而接下来它们还要度过生命的危险期，至少要经过八十三个日龄的健康成长，直到展翅飞向蓝天，那才是真正的繁殖成功。这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在接下来的八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娟子一边精心照料着小鹤，一边对它们进行适应性的野化训练，每天都要写下观察日记。当八十多个日日夜夜过去后，娟子终于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那是丹顶鹤振翅欲飞的鸣叫声。这声音她在扎龙保护区时常听见，却还是第一次在丹顶鹤的越冬地听见。她兴奋得一下张开了双臂，也像两只振翅欲飞的翅膀，“飞吧，飞吧！”她一声一声地喊着，那三只小鹤从跃跃欲试到慢慢地拍击着翅膀，一只一只地飞向天空。这是一个女孩创造的奇迹，丹顶鹤能在越冬地繁殖成功并百分之百成功放飞，意味着攻克了一道世界级的难题！娟子看着那扇动的羽翼，天越来越高了，一个放鹤姑娘却已泪眼模糊。这位倔强的东北姑娘还很少流泪，而此时，她的泪水却一涌而出，连天空也布满了她的斑斑泪花。

随着冬天的来临，成群的丹顶鹤从东北飞到了黄海之滨，娟子就像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亲人。她和助手们每天在保护区巡护，救助那些生病或受伤的丹顶鹤及其他珍禽。这也是她第一次在这里越冬，她在日记中写道：“天好冷啊！噢，下雪了，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东北风怒吼着，开始是小米粒大的雪，打在脸上生痛，后来是温柔的片片雪花落在身上、脸上。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想着这雪和北国的雪有什么区别。北国的雪是洁白的雪海，这里的雪在空中是雪，落到地上便成了水……”

一个漫长而苦寒的冬天终于熬过了，1987年的春天在鹤鸣声中来临。然而，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先是白枕鹤盼盼、丹顶鹤丹丹相继触网而死，继而，娟子从呼伦贝尔引进的一只蓑羽鹤又病死了，还有一只幼雁又被别的野生动物偷吃了。而接下来，她从内蒙古引进的白天鹅黎明又开始便血，拉痢。为了照料黎明，娟子把它抱回宿舍，就像照料生病的小妹妹一样，把它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并放下蚊帐，给它打针、喂药、扇扇子。娟子原本是一个最爱干净的姑娘，现在却成了一个最不怕脏的姑娘，黎明把她的床铺弄得到处污迹斑斑，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一点一点地给黎明清洗得干干净净。她日夜守护着黎明，观察黎明的病情。黎明不会说话，但在娟子的眼里和心里，这些自然精灵都是可以用心灵沟通的。她看着黎明痛苦的眼神，柔声问道：“黎明，你好点儿了吗？”她听见黎明偶尔发出的呻吟声，又抚摸着它的小脑袋说：“我知道你难受，姐姐给你喂药……”为了拯救一条生命，娟子想尽了法子，最后谋来了一个东北治拉痢的偏方——白糖煮鸡蛋，这方子见效了，黎明的便血、拉痢终于止住了，病情渐渐好转了，那鸣叫声一天比一天响亮了。

谁知白天鹅黎明的病情刚刚好转，丹顶鹤龙龙又误食了一种寄生虫，它那洪亮的鸣叫声变成了嘶哑的干咳，直咳得吐出丝丝缕缕的血丝。娟子当时也生病了，看着龙龙在痛苦中挣扎，她支撑着病恹恹的身体，像照顾白天鹅黎明一样照料着龙龙，但龙龙还是没有救过来，最终口吐鲜血死去。这是在盐城越冬地降生的第一只丹顶鹤，娟子抱着龙龙越来越冷的身体失声痛哭。她含着泪水在龙龙的照片背面写道：“龙龙再也得不到我的爱了，它的死亡使我的人生有了转折，我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也许青春的热血将洒在这条路上，一生为此奋斗。”而那时又有谁知道，这段话将成为她生命的遗言。

当一个生命渐渐走向终点，一切仿佛都是顺序。一天中午，娟子听见两只天鹅在笼子里鸣叫不已，她走过去观察了一阵，看出它们是想出来游玩和戏水，就把它们抱进了水塘里，谁知两只天鹅一时玩得兴起，竟然挣脱绳子飞走了。这两只天鹅引进的时间还不长，连翅膀也没有长硬呢，对野外环境还不适应，此时又正值溽暑季节，荒滩湿地蛇虫出没，还有各种嗜血的野兽，这天鹅一旦飞走恐怕遭遇不测。娟子赶紧叫上几个助手去追寻，直到晚上，他们才在茫茫荒滩上把牧仁找回来了，但刚刚大病初愈的黎明却一直不见踪影。娟子让几个助手先回去休息，说是明天再找，可几个人走后，她却一直望着夜色愣愣出神。此时，夜幕遮住了倾斜的天空，在那隐秘的苇丛阴影之上浮现出了半个月亮。娟子一看月亮出来了，又一头扎进了茫茫夜雾中。她趟过沼泽泥潭，钻进芦苇丛中，一声一声地呼唤着：“黎明，你在哪里啊？姐姐在找你呢，你听见了吗？”她每呼唤一声，大地就微微颤抖一下，那是她瘦弱的身子在颤抖。然而，万籁俱寂，她一直没有听见黎明的回应。找了大半夜，她才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宿舍，累得连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躺倒了。天还没亮，一只野兽突然闯进了她的梦里，追赶着一只慌不择路的白天鹅……娟子急得惊叫一声，一下在噩梦中惊醒了。她没顾上吃早饭，就心急火燎地奔向了野外，但找了一上午还是没发现黎明的踪影。到中午时，娟子实在太饿了，回来呼啦啦喝下半碗稀饭，把碗一撂又出门了，一直找到天淡黑时才回到鹤场。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她不知跑了多远的路，但谁都看得出，娟子姑娘累坏了，那两条沾满了泥水的腿连连打战。她原本想歇口气儿，但人还未坐稳，从复堆河畔隐隐传来天鹅的叫声，娟子一听就跳了起来，叫上助手小王、小殷就一起奔向复堆河畔，听见天鹅在河那边叫，几个人一下扑进了水里。小王、小殷很快就游过了河，娟子的水性也挺好，但实在太累了，又加之前不久得了一场病，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吃力地游了一会儿，忽然喊了一声：“我不行了……”小王、小殷猛地回头一看，见她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便冲她大声喊：“娟子姐，赶紧退回岸上去，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黎明找回来！”

娟子回到岸上后，却没有歇着，她又从鹤场推了一辆自行车，沿河堤绕道北行。小王、小殷在河那边远远地看见，风很大，娟子一路顶风骑车，她满头黑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但她骑了一阵又不知为何下了车，随后就被一片茂密的芦苇遮住了身影。这也是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幕，而她为什么中途下车，也是她留下的最后一个谜团，不知是由于风太大骑不动，还是骑车时跌了跤——后来发现车子铃铛掉下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又推着车退回到刚才下水的地方，把车子放倒后，连鞋子、衣服也没有脱，她就再次扑进了复堆河……

四个多小时后，白天鹅黎明终于找到了，但徐秀娟却不见了。1987年9月17日晚上七点左右，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也是一个至暗时刻，在黄海之滨的沼泽湿地和芦苇荡里到处都是深情而又绝望的呼唤声：“娟子，娟——子——啊！你听见了吗？我们已经把黎明找到了，你回来吧……”然而，这世上再也听不到娟子的回声。为了寻找一只失踪的白天鹅，一个叫徐秀娟的姑娘不幸溺水身亡，年仅二十三岁。

当又一个黎明降临，太阳照常升起，当阳光揭开夜晚的秘密，也照亮了娟子在复堆河岸边留下的两个潮湿的脚印，这也是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足迹。在这个静穆而安详的秋日，鹤唳阵阵，天鹅哀鸣，但它们再也见不到挽救过它们生命的娟子姐姐了。在它们盘旋低回的翅膀下，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老乡们，来为一个养鹤姑娘送行。徐秀娟后来被追认为烈士，这是我国环境保护战线第一位因公殉职的烈士。一曲以她的事迹谱写的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直广为传唱：“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透过这哀婉的旋律，你能感觉，有一位女孩，她深深地爱着这一方水土和自然生灵，这一切，已经化作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哪怕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灵魂也一定还在这里守望。而在这首歌中，说她是“为了救一只受伤的丹顶鹤”而牺牲的，这让那传说中的仙鹤又延伸出另一个传说，这里的父老乡亲们都说，她已经化作一只洁白的仙鹤，无论她走得多远，都会飞回来……

风流水转，年复一年，丹顶鹤飞走了，又飞来了。近年来，来黄海之滨越冬的丹顶鹤越来越多了，但这传说中的仙鹤依然没有摆脱濒危的命运。为了这一物种的繁衍，从徐秀娟开始，盐城自然保护区已摸索出了丹顶鹤等人工孵化及越冬半散养的经验，逐渐建立起一个不迁徙的丹顶鹤野外种群。在这里，如今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丹顶鹤、白天鹅等珍禽翩跹起舞的身影，而在看见它们之前，远远地，你就会听见它们的鸣叫声。每天黎明，总会有一只丹顶鹤率先启鸣，随即便有第二只应声作答，而后便是一连串地彼此呼应。在海风和海涛声中，那热烈的呼唤与柔软的回应，是如轮回般的生命的激情演奏。我心里早已清楚，我看见的，只是人工驯化的丹顶鹤。但即便是人工驯养之物，也有一种圣洁清雅、超凡脱俗的神态，随着那翅膀轻盈而优雅地张开，平地扇起一阵秋风，竟扇得我心里怦然一动。（中国著名作家盐城采风行·本文刊发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1期）

●鲁声娜/诵读嘉宾

鲁声娜，射阳人，公务员，工作之余，以文字自养自娱，作品散见于报刊网络。

●陈启文/作者

陈启文，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广东省作协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著有《共和国粮食报告》《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为什么是深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