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盐城行

2022-01-31 20:59 来源:盐阜大众报报业集团融媒体 字号:


盐城行

叶辛/


卢瑶/手绘


盐城湿地的新闻

对于2500万人口的上海来说,盐城湿地上总是会冒出一些新闻来的。

31年前,我刚从西南山乡调回上海工作,就听从盐城回来的大丰知青说,现在盐城的湿地上有麋鹿看了,有机会该去看看,那可比西郊公园的一两头鹿好看多了,一次让你看个够,是群居的。一头公鹿,满湿地里的母鹿都属于它。这位大丰知青说的麋鹿,上海人称之“四不像”,年轻的父母往往要带着小孩去西郊公园里,才能看到。故而,到盐城大丰去看麋鹿,成为爱旅游的上海人节假日、双休日里的一个选择。

过不多久,又有新闻传来。说盐城湿地上除了有越来越多的麋鹿,还有在南方很少见到的丹顶鹤,可以近距离地去湿地里观赏。丹顶鹤比起麋鹿来,好看多了。看它们如何觅食,如何亲近,在天清气朗的日子,还能看丹顶鹤就在你眼前飞翔,想想,蓝天白云,遥远的海岸线,广阔的群鸟栖居的湿地公园,丹顶鹤展翅在空中飞起来,该是多么诗情画意。于是,人们又争相挤时间往盐城看丹顶鹤。这年头,不但上海人爱旅游,上海周边的南京、杭州、宁波、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城里人,稍得空闲都往盐城跑。在欣赏了麋鹿和丹顶鹤之后,顺道拐进荷兰花海去看看正宗的各色郁金香,所有的客人都会有一种意外惊喜之感。盐城和大丰的领导对我说,乖乖,不得了!节假日都得不到休息,郁金香盛开时节,三五十万的游客都涌进景点,我们都得值班啊!

最近最新的一条消息传来,说盐城湿地上又爆出大新闻了。这一回新闻的主角是小鸟,名叫勺嘴鹬,你们在金秋十月来,有眼福啦,恰好去看看。年后的9月至来年的4月,盐城湿地上都能“捕捉”到。我说的“捕捉”之所以加了引号,不是真的去抓,是指用眼睛去搜索,用镜头去捕捉。可不敢抓啊,这种嘴巴长得形似小勺子的鸟儿,在滩涂上蹦蹦跳跳地觅食,形象十分可爱,在昆明召开的国际生物多样性会议上,它是热门话题之一,中央电视台把它作为主角,报道了多次啦。它是全球仅有600来只的极度濒危动物,是人类的宝贝朋友哪!

有读者会对我提意见了,说你讲盐城湿地的新闻,怎么净讲啥麋鹿、丹顶鹤、勺嘴鹬呀,你该用生花妙笔写一写盐城湿地的美丽风光,写一写当代盐城人啊!

其实我写的就是盐城当代人。千万别以为我在绕口令。盐城湿地怎么来的?是盐城人热爱他们的家乡土地,珍惜沿海滩涂、沼泽、水源的生态,创造出来的。

湿地这个概念,是人类在1971年才正式提出来的。而这一词汇进入中国,已经是1992年了。从那以后,我们才把荒滩、塘洼、海涂、沼泽,包括湖泊、河流、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近海之岸及人工库塘,遵照国际湿地公约,称作湿地。难能可贵的是,2019年7月,盐城湿地在第43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盐城湿地的面积大、种类多、形态美,继荷兰被称为国际湿地之都以后,盐城湿地集海洋、滩涂、森林、河流、湖泊、沼泽及稀有动物于一体,被誉为“东方湿地之都”。

人们不是都对广袤无边的滩涂、深厚宽阔的大海、壮丽的海边日出、神秘莫测的森林、高雅自在的仙鹤、怪异而难见的麋鹿、缭绕飘逸的迷雾心驰神往吗?就到盐城湿地住上几天吧,在城里住可以,到大纵湖区里去住也可以,我的拙笔点到的景观,都能感受到、体验到,目睹之后,心里的感觉一定会比我的文字更美妙。


盐城人的阊门情

阊门,是苏州一座男女老少谁都知道的城门,它又如何和盐城扯上关系呢?盐城是苏北的一座中心城市,而苏州古城,则是在苏南,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水乡名城。

上海人要说了,你把苏州的阊门和盐城扯在一起,是又要虚构小说了吧?

且听我慢慢道来。原来我也像所有的老上海一样,认为苏州是苏南福地,而盐城呢,小时候弄堂里的老人们说起来,像绕口令一般地说出一段话:一条马路两座楼,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一支香烟走到头。香烟不会走路,说的人还要补充一句:讲的是一支香烟没抽完,就走到头了。

近十几年来,连续去往盐城,多少了解了些盐城的历史,才知道,这绕口令调侃得过了头。早在1940年,陈毅元帅在盐城重建新四军军部时,盐城已经有10万民众了。

每次去往盐城,我都是在下面跑,看滩涂,进麋鹿园,看飞翔起来的丹顶鹤,游湿地,到过颇具特色的九龙口,还在上海的“飞地”——海丰农场里入住。只因那里曾经有过8万多我的同时代知青伙伴,度过了难忘的知青岁月。近十几年里建起的上海知青纪念馆,留下了不少老知青们的影像和文字。故而当然常去盐城,却一次也没在盐城市里住过。这一次参加“中国作家看盐城”活动,入住在盐城市中心的博物馆附近的旅馆里,白天看那壮观的博物馆城楼般的雄姿,晚上又绕着博物馆散步,欣赏那灯光霓虹勾勒出的博物馆夜景,在赞叹这设计的美丽之余,我陡然觉得,这座耸立于盐城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其造型像极了苏州的阊门。

于是我向盐城的老人们讲了这一感觉。不料深得盐城老人的赞许,他们还给我讲述了一段盐城的历史掌故。说的是元朝末年,盐城盐民、32岁的张士诚不满元朝官吏对贫苦盐民的压榨剥削,约集18位好汉造反,地方史称“18条扁担起义”。35岁那年,张士诚竟然一路从苏北打进苏州城,成立了名号“大周”的小王朝,依靠江南的物产丰饶、人户密集、经济实力的雄厚,统治着南至浙江绍兴、北到山东济宁、东濒大海、西面直接影响到安徽一带,当起了“小皇帝”。可以加一笔的是,四大名著《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也曾是张士诚的军师。只是因为当上“小皇帝”的张士诚贪图荣华富贵,迷恋上皇帝的骄奢淫逸的生活,令施耐庵痛心疾首,愤而辞职,躲回盐城白家场花家院(现大丰区白驹镇)创作了《水浒传》。

张士诚46岁那年,朱元璋崛起登基,当上了大明朝皇帝。劝降割据江南名城苏州的张士诚,张士诚不降,终被朱元璋大军征服活捉。朱元璋念其也曾是造反义士,劝他投降,张士诚不从,绝食并自缢于南京。朱元璋打下苏州,深恨苏州军民追随张士诚不肯投降,就下旨苏州绅民去盐城一带垦荒移民。在苏北民间,称为“洪武赶散”。这一批足足40万人之巨的移民,被驱赶至以盐城为中心的苏北各县的民间。

在我家中当钟点工的小顾夫妇,都曾是盐城下属的滨海县人。他们两口子来上海20多年了,交谈中我问及他们的祖上,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家中老人在小时候就对他们讲,他们的祖先是从苏州阊门一带,移民到苏北的滨海。

一次一次去往盐城,和下面各县的当地干部群众聊起来,他们都曾说,村里不少家中保存族谱、家谱的人户,都写明是从苏州阊门迁移而来。

为什么是阊门呢?难道当年一座城楼周围曾居住着40万之众的人口吗?

我想,这是因为在600多年前,雄伟壮观的阊门城楼是当年的一个地标性建筑,是苏州古城的一个象征吧。要不,怎么直到今日,苏州老人对阊门还会念念不忘呢?

朱元璋这个大明朝至高无上的皇帝,是喜欢玩移民这个法宝的。在征服大西南的大战中,他连续下了两道圣旨:“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当30万大军征服了云南和贵州以后,他马上让30万大军将士的家属,鼓动他们的同村人,迁徙至贵州和云南两地。我在贵州接触到200多个村寨中的屯堡人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的祖先是600多年前,从南京的柳树湾出发到云贵大山里来的。近年来,屯堡人根据祖先留下的家谱寻根到南京去时,费尽周折,才摸清楚柳树湾是当年明朝大军出发开誓师大会的地方,将士们对此印象深刻,故而在写家谱时,都说自己是从南京柳树湾来。

而壮观的阊门城至今仍完好存在,怎会令今天的盐城人眷念哩?

故而,我觉得今天的盐城人对阊门怀有一番怀念之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把这一点写出来,对苏州人、苏南人,包括上海人,对理解今天的盐城人都会是别有一番意味的。

友人来访,问我在写什么,我告诉他这篇文章的内容,他凑近我,带点神秘地提醒我,说现在对此说存有异议。

我坦然一笑,道:有异议,有争议,我知道。不过正是有不同意见,我才要写这篇小文啊,你说是不是?

他不觉一怔,连声说是,说完了还呵呵一笑。


由外甥认识胡公石

盐城西乡的蟒蛇河畔有个张本村,村内有个三胡纪念馆。纪念馆为四合大院,东西长约42米,南北宽约32米,占地面积约4400平方米。有房屋25间,始建于民国初年。

三胡纪念馆纪念的是从张本村走出的胡乔木和他的父亲胡应庚,还有草书传承人、书法家胡公石。胡乔木有“中共中央一枝笔”之誉,他与书法家胡公石不仅同村同姓,两人还是同学关系。

因去盐城采风的一行文人,都说不知道胡公石,也不晓得他是书法艺术家。还有作家讲,只知道草书,却不明白还有标准草书。观赏书法展时,不少人碰到了草书作品,总要站在作品面前,议论一番作品中哪一个字应该读作什么,更有人说,龙飞凤舞,真的认不出这是一个什么字。为此,干脆走过去,不再细看。

年轻的时候,我也不认识胡公石。

30年前,一辈子定居南京的姐姐大儿子张国骏,到上海来找我,说有件事要听听我这个舅舅的意见。

张国骏是南京市公交车司机,平时工作认真负责,被评为南京市的先进生产者,一直干得很安心也很满意。他专程来上海找我,原来是江苏省委统战部要调一个小车驾驶员,去为领导服务。他有点忐忑不安,不知该不该去。我便对他说,你能开好公交车,为普通乘客服务,为领导个别人服务,只要谦虚谨慎,一样干得好。于是他欣然调去了。半年后出差到上海,他告诉我,他调到新单位之后,是在隶属于统战部的中国标准草书学社,为社长开车。

我问他社长是谁?

他说是大书法家胡公石,天天为年近八旬的一位老人服务,逐渐适应了。

我是在那时候,才知道胡公石。但我不晓得也不了解标准草书学社是个什么组织。无论是在贵州省文联工作,还是调回了上海作协,两地都有书法家协会。所有的书法家,都加入书协参加各种活动,而书协都归属于文联。南京的这个中国标准草书学社,却归属于江苏省委统战部。张国骏说,全国只此一家,故而不归于文联。标准草书的创始人是于右任。

从此我就知道了标准草书,从张国骏带给我的几本字帖中,我了解到胡公石先生是于右任的入室弟子,现在他是中国标准草书的大陆传承人。仅从字帖上欣赏,我觉得胡公石先生的草书风格可谓清、秀、淡、雅。清者,神清气朗、轻松自如,不紧张,不滞留,不窘迫,显得从容自在。秀呢,妩媚秀丽,姿致翩翩,不丑怪,不生硬别扭,不狂狷。淡则恬淡无为,却有韵味,率直自然,不张牙舞爪、不显露,不卖异,不造作。雅如一介书生,文质彬彬,娴雅雍容,不粗野乖戾,更不狂躁。一幅书法作品,让人如在夜间赏月,有心旷神怡之感。

喜欢上了标准草书传人的作品,加上原先对于右任草书的热爱,我便从外甥那里,进一步了解了胡公石先生。原来出生于1912年的胡公石,和同村的胡乔木家还是世交,两家的父辈十分友好。这友谊也传到了下一代。只是,胡乔木的一生献给了革命。而胡公石呢,用他儿子的话来说,是“他把一生献给了标准草书事业”。从他留在纪念馆里的作品来看,他的草书,不但师承了于右任的神韵,还在一辈子的创作中,形成了自己的属于胡公石的特色。

1997年胡公石先生辞世以后,故乡的人民为纪念他为标准草书的传承所做的贡献,在三胡纪念馆永久展陈他的作品,实为一件幸事。这也为盐城文脉增添了一处文化的地标。

可以补充一句的是,标准草书学社又有了第三代传人陈墨石和第四代的追随者,爱好草书艺术的书法爱好者们,在古城南京时能了解到他们的创作活动。我想这是对胡公石先生最好的纪念了。(中国著名作家盐城采风行·本文刊发于《中国作家·纪实版》2022年第1期)

乐守红/诵读嘉宾

乐守红,盐城师范学院播音与主持艺术系系主任,盐城市朗诵艺术协会副会长。


叶辛/作者

叶辛,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著有《蹉跎岁月》《巨澜》《孽债》《上海·恋》《五姐妹》等。

编辑:唐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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